勝日尋芳泗水濱，無邊光景一時新。
等閑識得東風(fēng)面，萬紫千紅總是春。
這首詩著名度很高，特別是那收尾的一句。
每次讀這首詩，都會感到色彩繽紛、生機無限的春光仿佛撲面而來，精神不由為之一振。然而對這首詩多有不同的解讀，而且有人喜歡，也有人不喜歡。真正是應(yīng)了古人“詩無達詁”之說。
先看古人對此詩的解說。注《千家詩》的清人王相說：“當(dāng)春之時，風(fēng)光景物煥然一新，東風(fēng)蕩漾，拂面而來，百花開放，萬紫千紅，皆是春光點染而成也?！保ā豆抛⒗L本五七言千家詩》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版）詩寫得明白，解也解得明白，而且看得出來在王相眼中這是寫景詩。
今人的解讀相當(dāng)深入?！端卧婅b賞詞典》（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12月版，以下簡稱“詞典”）中說：“從字面上看，這首詩寫得生動流利，淺顯明白，人盡能解。但正是這種淺顯明白，將不少人瞞過，引起了人們的誤解。晦翁作此詩，其意決不在春光駘蕩。詩的首句即道所游在泗水之濱，其地春秋屬魯，孔子嘗居洙、泗之間，教授弟子。宋室南渡，泗水已入金人掌握之中，晦翁未曾北上，怎能于此游春吟賞？其實，詩中‘泗水’，乃暗指孔門，所謂‘尋芳’，即求圣人之道。在這首詩中晦翁諭人，仁是性之體，仁的外觀就是生意，所以萬物的生意最可觀，觸處皆有生意，正如萬紫千紅，觸處皆春?！鄙钊氲慕庾x使得原本淺白的詩頓顯深奧了。一首寫景詩成了宣講理學(xué)的文字。
再看《中國歷代名詩分類大典》（廣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7月版，以下簡稱“大典”）：“這首《春日》是婦孺皆知的名詩。從詩的字面意義來看，認(rèn)為是詠春游之作，也是對的。詩人‘勝日尋芳’，欣賞了大自然的‘無邊光景’，于是驚嘆于那春色如海的‘萬紫千紅’。不過進一步考究起來，這首詩還應(yīng)當(dāng)有作者深一層的用意。詩中提到了春日尋芳‘泗水濱’。南宋時是金朝的轄區(qū)，朱熹根本不可能親歷其地。這樣說來，這場春游竟是‘夢游’了。既是夢游必然寄托了作者的理想。原來泗水之濱是春秋時代孔子授徒的‘弦歌之地’，是教育史上的‘圣跡’。這首詩第一句表示了對孔孟的仰慕和向往，后三句或有以‘無邊光景’、 ‘識得東風(fēng)’、 ‘萬紫千紅’喻在學(xué)業(yè)上不斷求索而最后臻于大成之意”。也是深入的解讀，但與上面的“詞典”又有所不同：一是對寫景詩之說，“詞典”認(rèn)為是誤解，而“大典”則認(rèn)為是淺解（未能體會作者深意）；二是“詞典”把春光解作圣人之道，是仁，“大典”則認(rèn)為春光所喻可能是指在學(xué)業(yè)上不斷求索而臻于大成?！按蟮洹敝f以“或”字留有一些余地。
這兩典的影響比較大。兩典問世后出的《千家詩》注本，關(guān)于《春日》的解讀大多來自此兩典。而此前出的《千家詩》注本，早的如上面提到的王相注《千家詩》，文革后的如1982年華東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的張哲永著《千家詩評注》，都是只作寫景詩解讀。
還讀到一本天津教育出版社2010年1月出版的《千年霜月千家詩》，作者署名江湖夜雨。其中說：“程顥、朱熹二人寫詩，經(jīng)常把讀詩心得寫入詩中，說理講道。這首也不例外，表面上看朱熹是在‘意淫’泗水邊的春光，其實他是在講儒家經(jīng)典給他帶來的歡欣喜悅。此詩其實暗含著這樣的意思：泗水河畔的春風(fēng)啊，吹到我們的心頭，吹開了萬紫千紅的思想之光——孔圣人的教誨啊，如春光一樣暖遍了大地，改換了人間——”顯然，作者是依據(jù)了“詞典”而將此詩看作說理詩的。最后作者表示：“朱熹這首詩，只從表面理解還好，深入了解后，‘頭巾氣’太沖，更讓我掩起鼻子來?！边@是明明白白地說不喜歡這首詩。
詩無達詁，這是就詩歌而言。若從讀者的角度去說，便是不同的人對同一首詩歌往往會有不同的解讀，這自是讀者的權(quán)利。讀了眾多的解讀文字，不免生出一個問題，那些深入的解讀是怎么得出來的。可以說這與古人“知人論世”說不無關(guān)系。凡作深解者，都是聯(lián)系朱熹理學(xué)大家的身份來說的，有的還著重指出朱熹喜歡借詩說理，并以朱熹著名的《觀書有感》詩為證（上面提到的“詞典”就是這樣）。其二便是借“泗水”的地名做文章。朱熹生活在南宋，其時泗水已在金人掌控之下，朱熹并未到那里游過春，只是想象而已。既然是想象，那為什么不想象其它地方而專選泗水呢？答案自然就是尋找孔學(xué)之真理了。
知人論世，一直是我們解讀詩文的圭臬。盡管受到現(xiàn)代詮釋學(xué)的沖擊，但打開今人所編各種解讀詩文的本子，可以發(fā)現(xiàn)其圭臬地位并未動搖。知人論世者總是企圖解讀出作者的創(chuàng)作意圖，而現(xiàn)代詮釋學(xué)則認(rèn)為“作者‘前文本的意圖’ ——即可能導(dǎo)致某一文本產(chǎn)生的意圖——不能成為詮釋有效性的標(biāo)準(zhǔn)，甚至可能與文本的意義毫不相干，或是可能對文本意義的詮釋產(chǎn)生誤導(dǎo)?！保ò藏愅?艾柯等著《詮釋與過度詮釋》生活?讀書?新知三聯(lián)書店1997年4月版第11頁）。將現(xiàn)代詮釋學(xué)的觀點說得明白些，那就是解讀文本是不需要考慮作者意圖的。對這兩種觀點的取舍（或取其一，或兼取之），自然也是讀者的權(quán)利。然而，對《春日》而言，問題是，有了“知人論世”這四個字，其深解就確實是朱熹的原意了么？
問題之一，寫過說理詩的理學(xué)家朱熹，其每一首詩都必須是說理詩嗎？這個問題如果要引用朱熹的作品來說明，一是費筆墨，二是仍可能有歧見。所以此處只借錢鍾書之語來表示存疑。鍾書先生說：“假如一位道學(xué)家的詩集里，‘講義語錄’的比例還不大，肯容許些‘閑言語’，他就算得道學(xué)家中間的大詩人，例如朱熹?！保ā端卧娺x注》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1958年9月版第170頁）按鍾書先生此說，朱熹的詩并非都是說理詩。
問題之二，泗水當(dāng)時是被外族占去的地方，朱熹會說那個地方萬紫千紅，春光無限嗎?盡管歷史上孔子在那里講過學(xué)，但外族占去了還春光無限，似乎總有些別扭。若是搞個文字獄，說有人歌頌敵占區(qū)，那就攤上大事了。這個疑問，直到近來讀了《對幾個與〈春日〉相關(guān)問題的辨析》（《現(xiàn)代語文》2009年2期作者張景順）才得以解決。原來中國之大，泗水不少。山東之外還有6條泗水。其中有一條在朱熹老家江西省婺源縣內(nèi)。朱熹雖然生于福建、葬于福建，但其祖籍卻是婺源縣。成年后他曾兩度返鄉(xiāng)祭祖。據(jù)考，朱熹兩去婺源，都值草木葳蕤、花團錦簇的季節(jié)。由此推斷《春日》中的泗水是朱熹家鄉(xiāng)之河當(dāng)更為合理。
思考這兩個問題，便覺得所謂深解，似難免穿鑿之嫌。而所謂“知人論世”在這里真的可稱之為“誤導(dǎo)”了。至于那種穿鑿之后更聲稱不喜歡《春日》的解讀，實在讓人無語。
其實詩歌是一種講究含蓄的文體。它用極少的文字，寫景抒情，講究的是給讀者留下空間?！洞喝铡?，就是這樣一首普通的寫景詩，但它為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大好春光的空間。詩人對大好春光作了經(jīng)典的概括，沒有、也不可能、也不需要細(xì)細(xì)地說出其美妙之所在，這種美妙自然也可能包括自然之外的春光。筆者的觀點是，既然作者未明說，讀者又何必一定要讀死呢?把個人的猜測——作者意圖若非作者自己說出，便都是猜測——說成事實，恐怕不是可取的讀詩方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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